李世民为什么要在昭陵上雕刻六匹骏形象呢?
帝王总是孤的,周围的人不是在提醒你,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,就是在奉承你英明神武,在李世民登基二十年后,他身边已经没有能说话的人了。
当李世民决定,借助石头,来使得昔的六匹爱马永驻昭陵的时候,他正面临着越来越孤的帝王生涯。
贞观十年(636年),李世民沉浸在丧妻之痛中,结发二十多年的长孙皇后弃他而去了,他已经37岁,“年二十四平天下”的青春时代,对他来说,正是往事不可追返。作为皇帝的他,即使一时兴起在皇苑中追猎一只兔子,都会受到臣下以恭敬进谏的方式施行的管教,提醒他一个皇帝的本分:不可以乱说乱动。
昭陵六骏之拳毛騧
李世民也尽了一个凡人都能做出的一切努力,在完民对一个圣明天子的期望。如,他下令,按照皇后“薄葬”的遗嘱,对于皇后和自己的身后安排一切从俭,其中,包括利用九嵕山的天然山势作为昭陵的陵冢。这时,他还没有染上晚年的荒唐。按照他当时的想法,在山陵前安放一系列的石刻,就足以装点他和皇后的永眠之地了。据李世民自己说,当时“凿石之工才数百人,数十而毕”,可见雕刻的规模、数量都不小。可惜的是,这些石制作品流传到今天的,似乎只有浮雕形式的“昭陵六骏”。
李世民没有像古罗皇帝那样,用千军万浩大场面来昭示自己的武功,虽然他一生中多次做过这种场面的主角,并且,通过那一时代的墓室壁画,我们清楚地知道,当时的艺术家完全有能力承担这种大场面的绘制。他仅仅在自己的陵墓前再现了六匹马,仿佛在说,关于他,关于他的军事生涯,这六匹马已经说明了一切,表达了一切。
是的,对于会看的眼睛,这六块浮雕似乎单纯的画面,却饱含了丰富的、足以意会的信息。如,插在拳毛騧、什伐赤、飒露紫身上的箭矢,就在提醒人们的目光去注意这样一个情况:这六匹坐骑全都不披罩甲。
须知,自南北朝至隋,本是重装骑兵发达的时代。这个时候时兴“甲骑具装”,即骑士身穿结实的铠甲,跨下的坐骑则披罩专为战马制作的马铠,当时叫做“具装”,这样,人和马都处于甲罩的防护之下,很难被箭矢、矛枪穿透,自然临阵对抗的能力大增。也因此,“甲骑具装”的重骑兵部队就成了显示一支军队、乃至一个国家武力的重要象征。例如,隋炀帝大业七年发兵征辽东的时候,组织了类似后世誓师典礼或阅兵式的重大场面,其中的骑兵团都是人穿明光甲或犀甲,马披铁具装或兽文具装。李世民在武德四年生擒窦建德、迫降王世充,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,在长安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,也曾经“阵铁马一万骑,甲士三万人”。
可是,李世民自己却很少骑乘配备具装铠的马,相反,他一向采取“轻骑”的方式。这和他喜欢采用的战术有关。以我们钦佩的现代名将而论,巴顿虽然勇猛,可也不会(并且也不被允许)亲自开着坦克冲到德国人的阵地上去,更不可能坐在一辆装甲车上到德军前沿去做诱敌深入的引饵,可这正是二十来岁的李世民喜欢干的事:
在平薛仁杲的时候,两军交锋,李世民带领几十名骁骑直冲入敌阵当中,与自己的大军里应外合,直得对方大溃败,然后,他又“率左右二十余骑追奔”,搞得薛仁杲勇气尽丧,束手投降。——这个时期,他骑乘的是“白蹄乌”。
大破宋金刚的时候,李世民亲率精骑从敌人的阵后发起冲击。“特勒骠”正是他的跨下神骏。
与窦建德对阵,他竟然只带,由执槊的尉迟敬德一人相伴,到敌阵前大喊叫阵。敌人大惊之下,派出数千骑兵来追赶,李世民则一边放箭,一边慢慢撤退,直到把敌军引入己方的埋伏圈——他是拿自己当了诱饵!在这关键性的大战中,他的坐骑是“青骓”、“什伐赤”。
唐太宗六马图之什伐赤
在与刘黑闼的交战中,李世民再次率精骑从敌阵后发起攻击,对李世勣进行救援,没想到遭到敌军四面合围,情况危急,幸亏尉迟敬德及时来,李世民才趁乱突出重围。此时背负他的,是“拳毛騧”。
实际上,李世民最喜欢的战斗方式,就是由自己充当前锋,在大战之中,率少量精锐部队,根据实际情况,随时捡有利的时机和位置迅猛出击,帮助主力大军掌握战局。这种轻灵、快捷的战斗方式,当然就绝不是笨重的“铁马”所能承当的。也因此,李世民的坐骑都不披具装铠,就并非偶然了。
骑着没有防护的马直入敌阵,这当然让人和马都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中,插在昭陵六骏身上的枝枝箭羽,就是明证。在这种情况下,人的安危,很大程度都系于好坏上。清楚了这一点,再看身负数箭,不但不倒下,而且仍然腾蹄飞奔的拳毛騧、什伐赤,我们就能理解它们对于李世民的非同寻常的意义,或者说,一匹神骏对于一位勇士的意义。在战斗中,人和生命是相系于一的,其中,也许人对依赖还要更多些。
因此,李世民在昭陵树起这六匹坐骑的形象,不单单是因为在一次次枪林箭雨的战斗中,它们的神勇使他得以生还并取胜,也因为它们是他的勇敢和战斗力的最好见证,他在每一次冲击敌人时所感受到的兴奋和恐惧,所经历的危险和考验,它们都同样地感受了,经历了。
也许,李世民不采用千军万大场面来作为永久的纪念,原因就在于,虽然他曾经身为三军上将,指挥大军进行了多次成功的大战役,但是,本质上,他仍然是一个渴望敌人鲜血的孤胆英雄。当李世民表示,要为了这六匹神骏曾经“济朕于难”而刻石纪念时,他当然清楚,他身陷其中的一次次的危境,正是自己所选择的。这冒险的天性,恰恰成就了他特的战术战法,成就了他的赫赫功业。六匹没有罩甲的骏马,轻捷神勇,带着天纵的自由,还有什么更好的象征,可以体现李世民灵奇的战术,他超绝的武艺,以及他战士的天性?
人们当然不会不注意到,六块浮雕中,只有一个人物形象,那就是将军丘行恭。显然,有一种经历让李世民如此难忘,以至他感到仅仅展现坐骑的形象已经不够了。当然,他是对的,这块浮雕所展示的史实,是人类所能创造出来的关于战争,关于胆略和忠诚的最精彩的故事,创作者是两个勇士,一匹马。
实际上,李世民最喜欢做的事情,是带着少数骑兵亲自侦察敌情,他侦察的方式也很特别,就是带着这些轻骑去“冲阵”,从敌人阵地中过去再回来,用自己的性命和,来感受敌人兵力的虚实强弱。
在与王世充对阵的时候,他又这样来了一回,带着几十名精骑冲入敌阵,一直突击到了敌人背后。可是,一道长堤的突然出现,使这些冒险的侦察兵陷入了困境。前进的路没有了,身后就是敌人的大军,更糟的是,在冲中,几十名随行者都跑散了,只有将军丘行恭还追随着李世民。这时候,有数名敌骑赶了上来,并且放箭射伤了李世民的坐骑“飒露紫”。丘行恭“乃回骑射之,发无不中”——调转马头向着来敌放箭,箭箭精准地射中对手。慑于他的箭锋,敌人们一时不敢上前,趁着这短暂僵持的一刻,丘行恭跳下自己的马,动手给“飒露紫”拔去身上的箭矢。
因此,不要误以为,画面上是军人在战斗结束后的平静中给伤马疗创,非也,此时,一面是长堤,一面是敌阵,几名敌骑就像随时准备扑上来的狼群一样在附近眈视着。画面上,丘行恭在敌人的注视下固然是从容沉着,具有压倒泰山的雄强气势,那骏马三蹄稳立,安静地接受人类的救治,只有一条后腿微微蜷曲,流露出拔箭之苦的难,则显示着马是一种多么通灵性的生物啊。
丘行恭在为飒露紫拔箭之后,先请李世民骑上自己的马,然后,他步行在飒露紫之前,手持长刀,一路大步奔跃,放声呼喝着,与李世民重新回敌阵当中,这二人双马,竟然冲过了敌阵,回到自己人中间。正像在战事的危急中,马不曾辜负人一样,在同样的情况下,人也没有抛弃马。这行为已不止是武勇,它还传达着一些古老的道德价值,因此,即使对于经历风雨如李世民者,也成为他感动一生的记忆。
李世民作为一名勇士、一员战将的生涯虽然辉煌,但却短暂。随着对手的一一消失,他的人生目标发生了转换。从27岁起,他就陷入了与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不断斗争的艰难之中,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理想:让天下太平,人民幸福。
李世民是高智商的人,他清楚,只要他皇帝的生涯一天没有结束,他做一个好天子的努力就不能算是成功。他的这一担忧不是没有道理,因为,事实证明,最终他果然不免也变得年老荒唐。
其实,他始终有把握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他年轻时代的军事上的胜利。这胜利不仅让他的青春如火一般灿烂,更重要的是,对于人民有着一天下,四海清平的意义。因此,有一次,他在对臣下检讨不该“有自矜之意”的时候,还是脱口而出:“自谓三代以降,拨乱之主,莫臻于此。”——语气是异常的骄傲,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就是这样的率。也许,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才要在昭陵刻上六匹战形象,既陪伴自己身后千秋万岁的寂寞,也让后人不要忘记,在变成一个好皇帝之前,他曾经是军人中的军人,是马背上的战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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