超越极点

  “我们的家园,自诞生起,就已经被锁定了。太阳的引力与行星间距的值大大超越了洛希极限。因此,在家园上的生物只能居住在昼夜边缘的环带及其周边的区域。由此,我们可以看出环境对生命特征产生的巨大影响……”大海边的乡村里,一间简陋的木屋中,对,就是这里,就是这位一生90%的时间都不愿离开水面的老师,点燃了自己最初的梦想。

  向光,帝国科学院生物所研究员,此时此刻正站在已知世界最北端行省的望塔上,眺望着远方无尽的荒漠。眼下仍在首府暂住,却早已看不到的池沼,只有寥寥几处海子孤零零地点缀在沙地边缘。向光心里明白,作为两栖智人,自己不可能在没有水分补充的环境中生存超过十天。探险计划倘若稍有差池,自己这一行人必定是九死一生。

  “老向,下来了!上校叫大家了。”沙哑的破锣嗓子一喊,向光就知道这一准是自己的好哥们夜龙,准错不了。

  “哎,夜龙,这么快就准备出发啦?不是说还有一批给养要从水下运过来吗?”向光急促的脚步把旋梯踏得吱呀作响,转眼间就来到了地面。

  “唉,听这几天从浅海回来的几个伙计说,王储未遂已遭罢黜,其余叛仍有在逃,怒火中烧的皇帝陛下已经下令封锁海陆边境,最后那几吨水怕是运不出来了。”夜龙摇头叹气着说道,“咱们这可是化外之地了,难想象几百年来这些当地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。”

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,踩着石板铺就的大道一路走向城外的科考站。向光一路上都留意了下两旁的建筑。在这种没有任何浮力支撑的世界,不可能建起海中那般的高楼大厦。两边象征性的绿化带里也都长着同样低矮瘦小的陆地植物,远远无法与海中的参天巨藻相提并论。蒸汽机,这种陆上民族近百年来发展出的新式机械,倒是得到了普遍的运用,眼前科考站几人高的抽水机正是由这种动力驱使的。

  “人都到齐了吗?”眼看着向光和夜龙两位队员归队,斯科特上校开始了出发前的训话——这位从头到尾经历过满场的一战争的老将已经100余岁,外表明显有了开始衰老的痕迹。但那一句句铿锵有力,混杂着浅海居民特口音的国语,似乎都暗示着这位老兵仍在与时间进行着激烈的搏斗,绝不愿甘落下风。

  “今天,我们就要向这个星球最后的禁区进军,假如我们果能够征服北极点,那么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,都将被历史铭记,被万民传颂。所以,女士们先生们,让我们前去征服这块沙漠吧,让全智人见识我们英勇的壮举,智人万岁!”斯科特上校的声音沙哑了不少,和自己的好哥们夜龙一样,他也去做了鳃叶切除术以保证身体的锁水机能。队伍里一同大声呼喊的人群之中,还有不少来自海洋的小伙子,小姑娘,也都自愿切除了鳃叶。如果他们这次还能活着回来,他们也再也回不到海底的老家了。想到夜龙的家人,还有所有在场的海人的亲友故旧都在海底殷殷期盼着他们的归来,向光的心里不禁有些凄惶。

  “帝国纪年三十七年十月三,皇家科考队向北极进发。”这是向光志的第一行字。

  “三天后,我随科考队来到了阳河,这条世界最北方的内流河的尽头。斯科特上校指挥大家从船上运下地懒,沙鼠之类的牲畜以及全部的二十吨水,在锚地处扎下了大本营,这将是我们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地上营地……”

  “嗬,老向,你怎么开始记志了!”夜龙带着一众老同学围了上来,“是啊是啊,以前还没见你写过呢。”众人嬉笑着附和。

  “嗨呀,这不都闯进生命的禁区了吗?写写字好歹也能排遣一下压力啊。再说了,这玩意要是哪天撑不住挂了,至少还能让人家知道了啥,是不?”向光提起笔继续往下写。

  “唉,你…说的,没错啊。”一向大大咧咧的夜龙此时也不免沉默了,招呼着众人离开,不再打扰向光。

  “晚上,地懒和沙鼠开始工作了,他们挖掘的进度很快,地下室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基本完成了,能容纳整个科考队一百来人。估计后进入灼伤区就要依它们前进了……”

  “三天后,斯科特和副指挥埃尔森交接完了各项事宜,除了二十几位留守的科考队员,其余人员都随上校继续进发。”

  ……

  荒凉,无尽的荒凉。

  太阳从未像现在那样明亮,阳光仿佛施展着恶的魔法,炙烤着黄澄澄的大地。远处似乎有几株灰绿色的灌木,像是沙棘一类的东西。没有动物活动,除了我们之外能动的似乎只有几团风的枯枝。天气极端干燥,又闷又热,足有四十度的高温几乎随时要蒸干身体上的水分。

  十月四十三,沙尘暴,提前掘地。

  “老向,老向,醒醒,该咱俩去值班了。”夜龙花了好大的劲儿试图摇醒向光。听见向光像是梦呓般的低喃:“好黑,像深海……”夜龙心底一阵悸动,手也不禁有些松弛。待向光完全醒来,却看见夜龙眼中长泪水。

  “怎么,想家了?”向光心下一算,离出发已经过了整整四十,家园已经围绕太阳自转了2/3个整圈。

  “没,没事。”夜龙用袖口擦去眼角的泪花,“再哭,可就没法活着看到极点了,走吧。”

  一路无语。

  长长的隧道尽头,三只硕大的地懒和几只沙鼠正准备开工;足有半人高的指爪在土层上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豁口。嘈杂的挖土声,人鼠一同向后方送土的脚步声,混杂着人声,叫声响成一片。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。

  “水还有十吨,除却在沙暴中遇难的,全队还有六十七人。”这是十月四十三的结尾。

  “五十七,离极点还有十公里,一只地懒因伤口感染而死。我们又获得了三天的新鲜肉。”

  “十一月一,地懒肉吃完了,剩下的两只地懒还能勉力支撑。夜龙用开路受伤,所幸暂无生命危险。离极点还有三公里,水还有八钝。”

  “十一月五,距极点一公里,遇到巨岩,地懒无法前进。上校决定绕行三公里避开,这让我很担心我们的水会不会不够返程之需。”

  “十一月十,极点!!”

  吃力地在昏暗的油灯下点上两个惊叹号,向光拄着拐杖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。在坑道的尽头,一架磁表的而周围,一众饱经沧桑的队员正绕着斯科特先生跳舞。老上校咳得很厉害,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,看起来他的手术切口似乎有些发炎。

  “十一月十二,准备返程…”才写下几个字,向光就感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,回头一看,正是夜龙。

  “嘘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说完,便拽着向光朝隧道尽头走去。一路上有微弱的油灯照明,向光这才看清,夜龙的手上紧握着一只铲子。

  “你带我来极点干什么,这几天该记的不都记下了吗?”来到隧道尽头的磁表处,向光很是困惑。

  “我想,上去看看。”夜龙的语气显得有些呆滞。

  “你疯了!那可是80℃的高温,我们的皮肤一分钟内就会蒸干的,你还要不要命了!”

  “小声点,别把队长他们再吵醒了。”夜龙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,“老向啊,你知道我为什么姓夜吗?”

  “我哪知道,这是个大姓!”

  “几千年前,我们的祖先住在夜半球的海底,那是几十米深的水下啊。在夜半球本就几乎见不到阳光,几十米深的海水甚至残地剥夺了我们这些穷人最后一点光亮。”

  “所以,你们造出了全智人最璀璨的生物光源,这样不也有光了吗?”

  “没错,但我们一族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光的追逐。20年前,帝国远征军让我入伍,在露梁海战那天,我第一次看见了海平面上的太阳。你知道吗,随着舰队向着北方前进,那个炙热的火球,那么红,那么亮,一点一点从海的那一边升起来。我以前只在书上见过那个火球的样子,我可从没有亲眼见过啊。那炙热的光,就这么照在我的脸上,最亮的生物灯还要明亮百倍,最大的人造光源还要耀眼上千……”又一次,夜龙的眼角被泪水润湿,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,那次第一回亲眼看到太阳的时候。

  “唉。”向光的心中也涌起了阵阵涟漪,一如波纹在平静的海面上扩散。作为半球的富家子弟,向光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体会到这份向往和渴望。

  “别哭了,眼泪干了,就回不去了。”

  “是,是啊。”夜龙无奈地笑笑,“所以,帮我催眠一下那几位饲养员,好吗?”

  向光明白,夜龙的决心不可能动摇。

  最后一位饲养员倒下了,向光听到了“刷、刷”的挖土声,每一次挥铲,没每一捧土落地的声音在耳中都分外清晰。夜龙也做了切除术,粗重的喘气声时不时在挖土的间隙中传来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不知道过了多久,随着最后一声铲响,一束光从远方的穹顶落下:薄薄的顶层已经被夜龙挖开了,离了有几百米远,向光仍然被强光刺伤了眼睛,最后一刻抖动的影像中,有一个身影丢下了铲子,向上爬去。

  不久,向光终于从短暂的暴盲中恢复过来,远处顶部的洞窟已经封死。原先夜龙挖掘的地方,只剩下一只铁铲。

  向光抽泣着打开怀表,已经过去十分钟了,夜龙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  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;”十一月十二的志上,向光满怀悲痛地写下了南极永冻冰原征服者阿蒙森的名言,几经涂改,又补上了下一句:“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!”

  “十一月十三,返程,斯科特上校病危,大地懒只剩下一只,顺着来时松软的土层重新开道应该够用了。经我争取,那只铁铲和磁表一同留下,作为北极探险的地标。”

  “十一月二十九,最后一只大地懒死了,我们开始组织人轮流挖掘。”

  “十一月三十,斯科特上校去世,死前他把自己身上的水分尽数脱干,补给我们严重匮乏的水量。他的遗言是骂出来的:‘不许哭!老夫要你们都活着,都活着回去……’”

  “十一月四十六,淡水见底,经王恒副队长决定,提前脱离坑道。每人带上死和鼠肉走地表回营。地表温度:四十三度,距大本营五十公里。

  “十二月一;现在每天都有人死去,都像斯科特上校那样献出自己的体和水分,离大本营三十公里。”

  “十二月二十;今天最后一个海人死了,全队只剩下二十多人。我开始头昏,发烧。地表温度,三十九度。”

  “十二月二十五,离大本营十公里,不行了,请把我的志交给我的父母和老师,证明我曾经到达过北极。”

  脱水完毕,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,我还有不到十分钟的生命了。

  希望我的血肉能让王恒活下去吧。目送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渐行渐远,向光缓缓闭上了双眼。

  他想到很多很多,研究院的老师,曾经的同学,年迈的父母,年少的青梅竹马,还有挥铲的夜龙一一从黑暗的舞台上一闪而过。最终,舞台永远的定格在小时候与老师的对话中。

  “北极和南极,酷热与极寒之地,永昼与长夜之所,生命不可能涉足的禁区。”

  “老师,我不信,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征服那里!”

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而我却注定要用它寻找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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