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能回家的春节,“方言”也是一张车票,通往乡愁
我们当时正站在古城墙上,这位老乡看见我们,就说:“你们下来,听我给你们唱民歌。”
我们这一代人,再加上下一代人,在城市中生活,没有方言。尤其是我们在学校中被要求讲普通话,所以很难听到方言。人与地方之间的这种联系其实是被割断的。
2020年11月15,“科普中国-我是科学家”第29期“听!奇妙的声音”演讲现场,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张晓虹带来演讲:《声音景观:一张车票,通往乡愁》。
以下为张晓虹演讲实录:
大家下午好,我是复旦大学张晓虹。我是研究历史文化地理的,最近在关注声音景观。
什么是声音景观?
这是我今年(2020年)8月份去呼伦贝尔考察的时候,在田野上拍到的一张照片。我们看到这样辽阔的景观,听到这样悠扬的蒙古长调,就会唤起一种对原、对蒙古族游牧生活的感受。
今年7月,为了做一个“北方环境变迁”的项目,我们来到陕北吴堡县古城考察。当时我们正站在古城墙上,这位老乡看见我们,说:“你们下来,听我给你们唱民歌。”我们下来后,他就唱了这首民歌,非常原生态。
你有没有发现,这样高亢的民歌跟陕北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环境风格非常相符。在这种地貌环境里,你可以听到对面的声音,但如果想去找这个人,大概要花上半天,甚至更久。这也就孕育出了陕北《信天游》这样非常高亢的民歌。所以,地理环境和声音,或者说和民歌之间,其实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。
这样的关系,在我们的研究中,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
这是两张春晚的截图。左边这张,可能我们大多数人一看到,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们用东北话讲段子的场景。很多春晚小品都塑造了东北人豁达、自信的形象。右边一张较早,是1996年句号和李琦老师表演的小品《一个钱包》。其中,句号塑造的上海人,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非常谨慎小心地讲话,在背后隐着小心机,这可能也是很多外地人对上海人尤其是上海男人的印象。这也是为什么上海人其实不大喜欢春晚小品的原因。如我就认为,这样的小品对上海人包括南方人,多少有一点矮化的味道。
所以,声音和地方之间,或者说和我们对地方文化的认知之间,其实有非常密切的关系。
那么,“声音景观”究竟是什么呢?
20世纪70年代,加拿大学者谢弗尔(R. Murray Schafer)在研究环境中的声音时,借用了地理学中“景观(landscape)”的概念,用sound替代land,发明了一个“soundscape”的概念,我们翻译成“声音景观”,在有些领域也将它译成“声景”,实际上是同一个概念。也就是说,我们研究的实际上是环境中的声音。
环境中的声音,它跟地方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?
我们来看下面这两段视频。
这是越剧中的《黛玉葬花》,大家可能较熟悉。越剧把黛玉温婉哀怨的个性塑造得非常典型。
这一段,大家可能不是很熟悉。这是秦腔中的《黛玉葬花》。用秦腔去塑造林黛玉大概非常难,我们很难用秦腔这种高亢激越的声音去表现林黛玉温婉的性格。
不同的方言会带来不同味道的地方戏。
这是2017年我跟几位音乐家去陕北时拍摄的陕北说书。当时我还没有正开始研究声音景观,但当时拍摄的这段录像,引发了我许多感触。
那次我随着几位音乐家去拍摄陕北的民歌和一些小戏的过程中,我突然发现,方言、地方戏以及我们所说的声音景观,在塑造地方感以及人们对地方认知时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。这也是我研究声音景观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。
前面介绍过,我做陕西历史文化地理研究。写博士论文的时候,我做过秦腔的研究,发现秦腔非常有意思:尽管它在整个西北都有分布,但因为受到方言影响,它的音色差异实际上跟我们说的“府”或者用专业名词“县政区”的分布是一致的,尤其是在陕西省内。如,汉中地区也流行秦腔,但汉中的秦腔和关中的秦腔就不一样;而且,关中的秦腔又分东府和西府,“东府”就是指关中东部,“西府”就是指宝这一带,这两部分的秦腔也不一样,它们都受到方言的影响。
这项研究引起了一部分做音乐地理老师的兴趣。其中一位当时在上海音乐学院做音乐地理研究的老师就来找我,问我能不能帮他带一个学生,联合做一下音乐地理?
他曾经看到过我做的陕西秦腔研究,觉得非常有意思。他认为。不仅仅是方言,中国的民歌和中国的地方环境(也就是我们说的地理环境),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。所以他希望借助历史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,来做一下民歌研究。
由此,我就接触到了一些音乐学的老师,也参加了他们的几次会议,在会议上慢慢开始接触到了一些民间艺人。虽然我们的民间音乐是一个宝库,但这个宝库并不为大多数非音乐界的人所知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开始关注民歌。
恰巧在这一时期,我有一位在哥伦亚大学访学的学生,给我带回来两篇文章,讲声音景观,通过研究欧洲工业化时期声音景观的演变来反映整个的变迁,如,怎么从村庄里听到的牛马声、钟声,逐渐演变到机器声,汽车声甚至火车的汽笛声。我突然就觉得,如果用声音景观来研究我所熟悉的陕北,可能会有些新的发现。
就这样,我开始关注陕北民歌。
这张剪纸反映的是什么?是1942年创作的《赶牲灵》。
这首歌非常好听。从表面看,它只是一首普通的陕北民歌,1942年才创作出来,但实际上,它反映了陕北在时期甚至更早一种非常重要的生活方式:陕北正好处于农牧交错带,它的农业发展不如南边的关中地区发达,当然也不及更南边的长江流域收成那么多。所以,农闲时,陕北人会把关内的产品贩卖到长城以外去,也就是包头、河套这些地区,然后再从这些地区带回来畜牧产品在当地贩售——这种活动有点类似但又不完全是“走西口”,而是一种很重要的商贸活动。
陕北人把这种活动叫什么呢?就叫“赶牲灵”。
陕北民歌中有很多与地方、与变迁有关的东西。恰巧,我在做研究时,还发现了另外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。
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,陕北民歌有一个较特别的点: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在很多民歌听不到的情况下,我们却可以听到大量的陕北民歌。为什么?
我想请大家先听一下这首歌,大家一定都非常熟悉。
1970年4月24我国第一颗卫星上天时,播放的音乐就是《东方红》。我昨天坐高铁从上海过来,发现上海站整点报时仍然用《东方红》,包括上海海关报时也用《东方红》。
再来听这首歌。
演唱者:王向荣
白马调
荞麦花,红彤彤,
咱二人为朋友为个甚,
三哥哥当了八路军,
呼儿嗨哟,
一心去打本。
骑白马,挎洋枪;
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,
有心回家看姑娘,
呼儿嗨哟
打本顾不上。
其实我们刚才听的《东方红》交响乐,原型就是这样。如果大家去看1944年编写的《陕北民歌集》,里面就有这首《白马调》。
那么,它是怎样从一首表达生活、表达爱情的陕北民歌,演变成了歌曲《东方红》?
其实,这和中国在陕北建立根据地又从陕北出发取得全国胜利有密切关系。
最早,当地有一首名为《骑白马》的情歌。大概在1942年,陕北葭县一位民歌手,他感慨于边区和在陕北地区做出了大量贡献,为了表达对边区和的感激,他就创作了“东方红,太阳升,中国出了个”。
1943年边区组织大生产运动,他的侄子从葭县到延安去开荒。因为陕北人非常喜爱唱歌,所以他们一边走一边唱歌,就用这两句歌词作为开头,又在后面加了不少关于大生产运动以及表扬当地劳动模范的内容。
这首歌在1944年的《解放报》上报道出来,引起了大家的关注。到1945年七大召开时,这首歌第一次以合唱的形式演播出来。我们查了大量的资料,发现它是随着在战争不断取得胜利的过程中被传播出去的。
《移民歌》一共大概有八段,段随着传播到不同地方,都发生了改变,只有最上面这一段没有变化。
声音景观分三类:基调声音、标志性声音和符号型声音。基调声音就是我们前面讲的车马牛、火车声,包括噪音,这是环境中的声音。标志性声音是什么?如,陕北民歌肯定是陕北地方性的标志性声音,秦腔和越剧,也分别是相应地区的一种标志性声音。那符号性声音呢?它具有更强的符号性,像《东方红》,它是一个性的符号,唱红歌往往意味着你的情怀或者倾向。
1949年10月1,开国大典,军乐队在上演奏了《东方红》。1964年,庆祝建国15周年的时候,为了反映中国的历程,庆典上演出的音乐舞蹈史诗标题就是《东方红》。看起来,《东方红》似乎和陕北地方没有关联了,如我在上海还可以听到,1970年它甚至上了太空——可事实上,它与陕北地方的关系其实一直没有变,意味着中国是从陕北正地确立了胜利的基础。
方言、地方戏都和地方之间有一定关联。我刚才看孙境廷老师讲满族老人的记忆时,眼泪差点流下来。像我这样,从小生活在大院里、没有方言的人,“地方感”确实是挺难建立的。
但我有别的记忆,如关于时代的记忆。
我是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,正是民谣大量涌进的时代。对我来说,每一首民谣都意味着我不同的人生阶段。
如这首《走过咖啡屋》,每次听,都会让我想起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光。
这张照片是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究生时拍摄的。每次听到这首《走过咖啡屋》,我都会联想起当时走在共青场前面的情形,后来的同学可能不知道这些,如华夏咖啡店、百货商店以及我们当时充满希望、充满热情的八十年代青年的大学生活。
除了当代的经验性的声音景观,我也做上海城市的研究。城市中也有声音景观。
刚才燕翔老师讲述了自己关于城市的记忆。我想,我跟燕翔老师的感受不一样,或者说,是张爱玲跟燕老师感受不一样。张爱玲在她的《都市生活琐记》里写过,她到乡下后,在空旷的声音中睡不着觉,只有在电车“叮当叮当”的响声下才能入睡。所以,每个人对声音的记忆其实都不一样。
这是一张1884年上海城厢租界全图。图中不同颜色表示上海不同区域,最上面的红色当时叫“外虹口地区”,属于公共租界,后来本人住得较多。
晚清时期关于上海的声音,也有非常多的记忆。其中最典型的来自小说《海上繁华梦》。书里讲到,当时上海有救火队,不同区域发生火灾后的报警声音也不一样。如,外虹口地区就敲一声钟,里虹口地区是敲两声钟,大马路(现在的南京路)地区是三声,四马路敲四声,外放的新租界(新拓展出来的租界)是五声,法兰西租界是六声,在华界则地保敲锣。
不同的声音其实代表着不同的空间。声音景观和空间之间也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,这一点恰恰是我们要研究的。
研究这项工作有什么意义呢?别人问我的时候,我就一直在想;包括这些年,跟一些音乐工作者做田野调查的时候,也一直在想。
像我这样一个没有方言的人,过去对乡土、对乡村其实是无感的。通过这些年做研究、跑田野,我突然发现:其实自己更像一个没根的人。
如果在乡村生活过,就会对乡村、对地方有非常多记忆。除了自然界的虫鸣狗吠,还有猪叫、地方戏和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的地方感情。但是,对于我这种没有方言的人,父母都来自不同的地方,自己又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,其实就较缺乏对某个特定地方的认同。
我一直在想:我的专业就是研究“地方”,我们要寻找乡愁,那,我的乡愁在什么地方?
我为什么对“方言保护”非常有感触?因为我们这一代人,再加上下一代人,很多人在城市中生活是没有方言的,尤其是现在学校都要求讲普通话,所以很难听到方言。人与地方之间的一部分联系被割断了——这也是我这些年调查工作中最大的感受。
这是2016年夏天,我在陕北做调查时拍的一段视频,是一位盲艺人在表演陕北说书《观灯记》。在中国传中,盲人很难有生存的机会,所以传的像这种说书这样的谋生方式,一般都留给盲人。如创作了《荷马史诗》的荷马,是一个盲人,游吟诗人也好,陕北的说书人也好,他们大部分是盲人。
这段录像,我们录了大概一个多小时。这一个小时里,他就在讲,宋代一对夫妻怎样从山东到了湖北、然后在湖北夫妻俩分离、最后又重逢的故事。
在录的过程中,我的感受是要用“心潮澎湃”来形容。
为什么?
一方面,他讲了一个古代的故事,我有种穿越的感觉;另一方面,从他讲述的故事,再往大了去思考:中国作为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家,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逐渐整合到一起的?我们做地方戏曲的人会知道,中国的地方戏曲其实表达的内容基本一样,而我们又知道,1949年以前,我国的识字率大概只有20%。也就是说,其实声音景观不仅仅和地方有关系,它甚至和我们大一的国家以及文化有密切关系。
到乡村以后,你会发现,儒家文化深入到了村民的整个常生活中。那么,这样的意识形态是怎样贯穿下去的?可能大多数情况下,就是通过这样一位甚至目不识丁的盲艺人,把中国传文化通过说书、演唱,通过各种戏剧表演逐渐地宣传出去,才有了我们今天称其“博大精深”的中华文化中非常重要的部分。
何为地方?何为乡愁?我们的乡愁是什么呢?在这个探寻的过程中,我觉得,我们应该重视保护传文化,从传文化中学习汲取有价值的部分,这恰恰是我们作为中国人生存的一个根本。
谢谢大家。
演讲嘉宾张晓虹《声音景观:一张车票,通往乡愁》 | 拍摄:Vphot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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